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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16 09:45:1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甲科家的家碉是梭坡乡最古老的一个,藏寨每幢房都有自己的名字,甲科家的碉楼叫做谷龙·甲科,谷龙是碉楼的名字,甲科是宅子主人的名字。这个人家历史上是个千户,碉楼已经与甲科家老宅连在一起,或者老宅是从碉楼里长出来的,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已经不知道了。我们跟着宅子主人甲科,弯着腰钻上爬下,从用粗树干砍出楞格的梯子爬上去,来到古碉的入口。没有一座碉楼可以直接从地面进入,它们的入口都在三四米以上。与入口相连接的建筑已经是甲科家老宅子的屋顶,屋顶有个经堂,里面过去供着神位,描金铺彩,非常隆重的样子,但文革后只残留着些痕迹了。我感觉这个经堂与旁边的古碉堡有着某种联系,那碉堡像个大神般地在后面护佑着老宅。碉堡内部每层也是用木桩制作的楼梯连接,黑蒙蒙的,地面是干土和草,看不出来是房屋,像是山上的洞穴。人们建造了它,无数时间之后,它又重返自然。从入口向上,里面还有很多层,但梯子已经毁坏,无法上去了。我们像地道战中的游击队员那样顺着一个洞口下去,甲科指着更深的一个洞,说那里有贮存水的水缸。游客一般到了这里就止步了,我们又下了一层,这一层有一个窗子和一个只可以坐不能站的小房间,小房间有一道门。当地村民仁真对我们说,传说这里是多年前一个苯教巫师的修行之地,人们每七日给他送一次饭,他修行必须完全处于黑暗中,不能见一点光,很多年后有一日,他从碉楼里出来,已经获得轻功,可以沿着碉楼的边缘跳舞,人们以为他已经疯了,之后他不知所终。仁真说着,看着碉楼黑暗的顶,仿佛那喇嘛还在跳舞。

2000年有一个叫弗德瑞克·达瑞根的法国女士进入谷龙·甲科,她在墙上取走一截木质的墙芯,拿回去进行了碳十四测定,她得到的数据显示,谷龙·甲科的年代下限是800年,上限是1500年。这碉楼和老宅里面的木质部分已经腐朽,在里面行走非常危险,随时有垮塌的可能,甲科一家已经搬到另外一处。甲科家旁边是一座八角碉,高入云霄,碉身高处用白石头镶嵌着苯教的符号,星、月亮、牛头、还有苯教的符号“雍宗”。仁真指给我们看一处石头做的装饰,那儿镶嵌着一个细长的石头和两个圆石,仁真说那意味着生殖崇拜,这个碉楼是个雄性的。据说碉楼分着公母,象征女性的是碉楼上有百褶裙那样的条纹。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来自学者们的推测然后又成为民间的传说,或者民间的传说为学者们所升华。有着无文传统的横断山脉地区总是唤起有文社会的巨大阐释欲,人们试图为那沉默着的种种事实找个说法,而且企图成为惟一正确的解释。但那里的一切总是呈现着也同时沉默着。事实是当我站在这建筑跟前的时候,我被它的雄伟与坚固所震撼。这建筑显然来自古代某种杰出的智慧和深奥的思想,这种震撼决不亚于当我们看到希腊山岗的帕特农神庙或者中国北部的长城时内心所感受到的。文明的常识是,只有那些最伟大的事物可以穿越时间。

中路碉楼

在梭坡乡村所依附的山后面是另一个乡,叫做中路。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于80年代初期在中路乡的罕额依村发现了新石器时代和春秋战国时代的石棺墓群遗址,石棺里发现了石器、骨器、陶器以及装饰品,包括磨制的石斧、石刀、石锄、石锤、锛、凿、刀、杵、璧、网坠、刮削器、砍斫等。其实这样的石棺遍布在中路和梭坡的高山之间,这些石棺大多由石块砌垒而成,虽然技术粗糙,但粘石块用的也是泥巴,其基本技术与碉楼的基本砌法几乎一样,后者只是从这里开始达到了最精湛而已。

目睹那些空的石棺,我环顾四野,事情并不神秘,显而易见的是,如果我是一个原始人,我也会选择用石头来建造我的巢穴,这地方有太多的石头,它们带来了滑坡、泥石流之类的灾难,也带来了天然的建筑材料。石头建筑显然是丹巴地区原住民的发明,这种发明在远古其实遍布于石材众多的横断山脉地区。在某个时代,简陋的建筑格局被突破,向着它的最杰出形式——碉楼发展。在西藏,这种石砌建筑发展为宫室与碉堡结合的宫堡式建筑,其最伟大的代表作就是布达拉宫。首次提到横断山脉地区石砌建筑的文献来自公元25年—公元220年的断代史著作《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其山有六夷七羌九氐,各有部落。其王侯颇知文书,而法严重。贵妇人,党母族。死则烧其尸。土气多寒,在盛夏冰犹不释,故夷人冬则避寒,入蜀为佣,夏则违暑,反其聚邑。皆依山居止,累石为室,高者至十余丈,为邛笼”。之后在《隋书·附国传》及《北史·氐传》中都有记载。

明代顾炎武在《天下君国利病书》中说到明代所见的情况:“垒石为碉,如浮屠数重,门内一辑木上下,货藏于上,人居其中,畜圈于下,高至二三丈者谓之鸡笼,十余丈者谓之碉。”以上文献所记地区的具体位置,学界意见不一,例如关于附国所在,任乃强先生以为在今四川甘孜州一带。辖地包今道孚、炉霍、甘孜、德格、康定、白玉、丹巴等县。岑仲勉先生认为附国即吐蕃。但有一点毫无疑问,这些垒石建筑至少在后汉时代就已经出现在横断山脉地区,而且从文字的描述看它们就是碉楼或者其雏形。并且,从公元前到公元后相隔近800年的三次记载中看,建筑已经从简单的累石为室的“笼”(虽高十丈,但依然是“笼”,因为形状是圆的)发展为“状似浮屠”的塔,已经成为菱形。

任乃强先生在上世纪20年代末在横断山脉地区考察时,曾对康区的“高碉”做了这样记述:“夷家皆住高碉,称为夷寨子,用乱石垒砌,酷似砖墙,其高约六五丈以上,与西洋之洋楼无异。尤为精美者,为丹巴各夷家,常四五十家聚修一处,如井壁(备)、中龙(路)、梭坡大寨等处,其崔巍壮丽,与瑞士山城相似。”我在中路乡遇到的一位村民说到小时候见到的碉楼时,使用了“密密麻麻”一词。现在看上去,丹巴的碉楼已经可以说是形单影只了,但丹巴地区的碉楼依然不仅在中国数量最多,类型也是多种多样,从最古老的遗址到近代的碉楼、宫堡都有,是一笔伟大的遗产,呈现了横断山脉地区石砌建筑从实用的形而下向抽象的形而上、从简单粗陋的垒石到工艺复杂的宫堡建筑发展的完整历史。

据丹巴县文化馆馆长益西桑丹先生说,文革时候要毁弃许多古碉,用炸药竟无法炸毁,只有一块块取而拆之。他曾经看着人家拆碉楼,有一石块下面留着当时砌墙的人抹泥浆留下的手印,那人的一个手指竟然有现在人的两个指头那么粗。还发现一件皮衣,有50多公斤重,现代人根本穿不动,古代的丹巴人也许是些巨人。在喜马拉雅南麓,这种石砌建筑更早的记载来自关于西藏的文献,据《西藏建筑的历史文化》一书说,敦煌古藏文写卷记载:“在各小邦境内,遍布着一个个堡寨。”堡寨就是石砌建筑。在古格地区,今天依然有58处古代高碉的遗迹。在公元前127年建造的西藏第一座宫殿雍布拉康,已经是一座高碉与宫室结合的宫堡式建筑。就是在经过2000多年间的多次的修改翻建后,现存的雍布拉康依然会令人立即想到丹巴地区晚近出现的碉楼与宅院结合的形式。


古碉在战争上的功能尤显突出。清乾隆期间,大金川与小金川流域,土司内部纷争,乾隆发兵攻打,前后两次:第一次打了两年,耗银两千万两。第二次,清军分路进攻,每座山峰、每座官寨、每座碉楼,反复厮杀,寸步难进。“费五年之功,数万之师,七千余万之帑”,才将两金川平定。清朝乾隆期间的宫廷画家徐扬所绘制的《平定两金川战图》展现了这一战役的惨烈场景。图上有乾隆亲笔提记。供图/故宫博物院



古碉在战争上的功能尤显突出。清乾隆期间,大金川与小金川流域,土司内部纷争,乾隆发兵攻打,前后两次:第一次打了两年,耗银两千万两。第二次,清军分路进攻,每座山峰、每座官寨、每座碉楼,反复厮杀,寸步难进。“费五年之功,数万之师,七千余万之帑”,才将两金川平定。清朝乾隆期间的宫廷画家徐扬所绘制的《平定两金川战图》展现了这一战役的惨烈场景。图上有乾隆亲笔提记。供图/故宫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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